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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《微塵眾:紅樓夢小人物II》,也是11月在飛機上看完的。如作者蔣勳所言,談了好幾位丫頭,『微塵沙數,都有未完的故事』。

 蔣勳在書中寫道:『用主人、奴僕的高下,排列品評《紅樓夢》角色的重要性,可能是對《紅樓夢》極大的誤解。《紅樓夢》作者其實大大顛覆了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,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,一起長大,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,一起喜悅,一起憂傷,一起分享心事、分擔心事。她們雖然「身為下賤」,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,也都有「心比天高」的生命尊嚴。她們彷彿重來人間,要了彼此的因果,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。』
『曹雪芹為她們立了墳塚,為她們細細撰寫令人椎心刺骨的碑記。』

《微塵眾:紅樓夢小人物II》  


 頗喜歡《微塵眾》第二集此書的結語中,蔣勳看《紅樓夢》第四十九回〈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〉的觀點,因此暫且節錄此文:

 『大觀園一下子多了幾個精采的少女,都是十五、十六歲上下,都知書達禮,在一起寫詩玩樂,過了一個美好的冬天,是《紅樓夢》作者記憶裡繁華的巔峰。

 這一個冬天,像是作者回憶中最後一個美好的冬天。許多生命依靠在一起,彼此溫暖。準備過年,賞雪,除夕,家宴,祭祖,元宵,猜燈謎,許許多多那一個冬天的細節,作者不厭其詳地敘述,像是要讓每一個畫面停格。因為那是記憶裡最後一個冬天,最後一次青春的繁華記憶,作者停在回憶中,不想長大。

 雪花漫天飛舞,像喬伊斯在《都柏林人》〈逝者〉寫到的最後的雪,讓一切繁華寂靜的雪。

 我喜歡第四十九回,下了雪,大家都穿上了雪衣雪鞋,作者用極細的筆法記下了每一個人的服裝,包括色彩、質料、樣式,彷彿他害怕繁華瞬間就要在雪中融化。白雪映襯,衣飾色彩繽紛華麗,然而,色彩如雪在夕陽中迴光返照,都要褪淡寂靜了。

 文學是在那褪淡的光裡回頭的一瞥嗎?那最後的一瞥裡,閃過的色彩如此鮮豔奪目。

 薛寶琴穿了賈母給她的皮裘雪衣,「金翠輝煌」,香菱沒見過,說是「孔雀毛織的」。湘雲笑她土,告訴她是「野鴨子頭上的毛」織的。湘雲豪邁頑皮,她討厭文人造作,故意不用正經「鳧靨裘」文謅謅的三個字,就說是「野鴨子頭上的毛」,令人會意一笑。

 再看看第二個出場的林黛玉的雪衣──「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,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,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
,頭上罩了雪帽。」

 《紅樓夢》很少對黛玉服裝的描寫,黛玉的存在更像是一種精神,「嬌喘微微,淚光點點」,她像一縷魂魄,不是具體物質的存在。

 然而下雪了,黛玉穿上雪衣,戴上雪帽,連紅色小羊皮靴子「掐金挖雲」的鑲邊裝飾都描寫到了。一件雪氅披風,外面是大紅羽紗光滑的面子,可以防雪,裡面襯白狐狸皮,可以保暖。腰帶是「青金閃綠」的「雙環四合如意绦」。

 「青金閃綠」,讓人想起黛玉住的瀟湘館風裡搖動的竹子。

 每讀到這一段,有許多衣服飾品的細節,閱讀的速度就會慢下來。太快的書寫,跟太溜而油滑的語言一樣,因為沒有具體細節可以咀嚼停留,像無味的食物,都常常讓人無法記憶回味。

 《紅樓夢》寫到第四十九回,細節如此多,看來與情節無關,卻是使人忘不掉的畫面。作者像是在回憶自己生命中許許多多有關那一個冬天的生命停格。

 李紈守寡,在許多大紅的青春少女中,她只是一件「青哆羅呢對襟褂子」。毛呢料子,色彩與樣式都如此素淨,雖然也不過二十歲上下,她是已經被剝奪了「青春」資格的女性。

 薛寶釵是「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」,這是外地舶來的洋貨名牌,蓮青的湖綠雅淡襯著「錦上添花」的織錦,的確華麗富貴。

 在一群「大紅猩猩氈」和「羽毛緞」的雪衣中,作者記得一個孤獨的身影,沒有雪衣穿,一件家常舊氈披風,寒涼單薄,那是邢岫煙。

 邢岫煙的姑媽邢夫人平庸慳吝,不懂得疼愛晚輩,邢岫煙住在迎春處,迎春也是個「二木頭」,對人也沒有關心。邢岫煙自愛自重,不願意麻煩他人。賈府傭人多,也多勢利之徒,主人賞錢少,傭人便指桑罵槐,也多口舌。邢岫煙不想惹人是非,甚至把冬衣拿去當了,換錢打發那些給她臉色看的奴僕。

 繁華富貴中有許多人看不到、或者不願意看到的孤獨寒涼,作者都看見了。

 花團錦簇的繁華裡,因為下雪,作者總惦記著邢岫煙單薄的身影。

 一個接一個服裝的描述,像是過眼的繁華,也再一次看到每一個人獨特的個性、遭遇,或生命的狀態。

 史湘雲有男子氣的豁達爽朗,她愛打扮成男裝。這一天她外面罩著「貂鼠大褂子」,是貂鼠頭上和臉頰部位最柔軟的皮毛縫製。頭上戴「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」的昭君套。昭君套是風帽,傳統戲曲裡昭君出塞時穿的禦寒服裝。她身上的顏色是「深黑」和「大紅」對比,參雜著「鵝黃」「片金」的雲紋。

 林黛玉嘲笑史湘雲是「小騷韃子」,她就脫去外面的褂子,露出「秋香色盤金五彩繡龍窄小袖掩襟銀鼠短襖」,腳下一雙「麀皮小靴」,讓人想起傳統舞台上窄袖子、緊身、短打扮相的武生,或者馬上馳騁的英豪,帥氣而俐落。大夥兒讚她打扮成男性,「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」。

 他們身上都準備了踏雪的衣帽靴子,約好第二天要到「蘆雪庵」擁爐作詩。

 會有雪嗎?青春的記憶裡有一場漫天飛舞的雪,如此潔淨,如此輕盈。在酷寒的冬天,不同際遇的生命相遇了。如此偶然,也像偶然踏在雪泥上留下的足印,沒有人會刻意回頭留戀。

 然而作者彷彿從時光裡走出來,看著地上的足跡,雪融泥濘,都無繁華蹤跡。他一夜無眠,起了一個大早,記掛著「雪」,趕快掀起帳子看,「窗上光輝奪目」。他心中猶疑,拉開窗戶,發現真的是雪,一夜大雪,一尺多厚,天空仍是雪片紛飛。

 如果真是作者的記憶,那天踏雪而行,他(賈寶玉)穿的是茄紫色的呢襖,頭上戴笠帽,身上披簑衣,腳下踏了一雙木屐。』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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