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時光

深夜重讀《少帥》。也不知為何從書櫃中拿出了這本。

2014年，在前往俄羅斯出差前夕，於桃園機場購入，然後在印象中8至9個小時的飛機上閱讀。

當年，我在FB寫下想法：

張愛玲的《怨女》、《金鎖記》、《傾城之戀》、《半生緣》幾本經典我一直頗喜歡，每年過年總會跟《紅樓夢》交替閱讀。這一回出了本《少帥》，出版社皇冠說，「《少帥》可以說是張愛玲最後一部未曾刊行的小書遺稿，從今而後，將再也沒有其他重大作品可以出土了，本書之珍貴，也由此可見一斑。」──幾句簡介寫得我自然非買來讀一讀。

《少帥》是張愛玲最後一部未刊小說遺稿，以張學良與趙四小姐的愛情故事為藍本，耗費10年以上的時間蒐集資料而撰寫的小說，可惜最後卻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完成。皇冠序中提及，此書一直是文壇一大懸念與遺憾，但如今，這部傳聞已久的神秘作品，在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的努力下，終於得以呈現在所有讀者面前。

《少帥》在所有書局架上都是封膜，因此無法先閱讀內容、確定喜歡再買，明顯就是瞄準對張愛玲深具信心的書迷。

我在桃園機場書局購入，飛機上閱讀，內容卻讓我大驚！《少帥》裡描述性愛的場景之多，應該可謂所有作品之最，但其描情寫景的功夫，卻也叫人佩服得不得了，心想原來竟有如此大膽細膩又生動的撰寫方式。

《少帥》也需要歷史知識做靠山才能融入，因其中夾雜大量張學良1925年至1936年的時代背景，包括郭松齡反奉、馮玉祥倒戈、赴北京成立安國軍政府、與蔣介石聯合北伐、東北易幟、處決楊宇霆與常蔭槐、與政治顧問端納赴南京等…。

在《少帥》大致以男女相戀為主線，間或借飯局、閒聊的情節，穿插當時的軼聞。讓歷史「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，各唱各的，打成一片混沌。」

（張愛玲〈燼餘錄〉：「現實這樣東西是沒有系統的，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，各唱各的，打成一片混沌。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，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，聽得出音樂的調子，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上擁來，淹沒了那點了解。」）

這本書還有值得推薦的，就是最後1/3是由「張學專家」馮睎乾撰寫附錄，從歷史背景、文學索隱兩個角度分析小說。（中間的1/3，實則是張愛玲真正的英文原版）

其中「文學索隱」上，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提及《少帥》中的「參差對照敘事風格」及「預敘法」修辭手法。另外，張愛玲受Lewis Carroll（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作者）影響，文中亦流露出魔法縮放元素。

《少帥》中還刻意模糊年歲、容貌，以彰顯沒有時間性的女子宿命，正如馮睎乾所言：「周四小姐生於近代，千年來的中國傳統好像崩壞了，但過去所有女人的宿命還是如影隨形。……小說和病例中的『女性隊伍』毫無疑問有非常相近的寓意，似乎源於同一個集體潛意識的底層。……張愛玲為了凸顯這種女性處境，甚至不惜花上不合乎『歷史小說』應有比例的篇幅來寫床戲，……但作者要刻畫的決不是什麼魚水之歡，……」

我那篇心得卻沒有寫完，但網友問我好看與否，我當時回答：

《少帥》我沒有非常喜歡。書中雖仍有幾個精彩片段，但整體敘事結構讓我很難融入（......「穿插藏閃」的結構，據稱也是《小團圓》的寫作手法）；再加上故事未完，便很難有讀完之後，如拼完整片拼圖的完整感動。

當小說讀，不甚推薦；當作為對張愛玲寫作風格和作品的另一個認識，還可以。──但其實她寫的《少帥》是英文版.，宋以朗找人翻譯成中文後出版；書中也附上英文原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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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眨眼4年過去。不知為何竟翻起這本，也許是因為手邊只有這本張愛玲，其他藏書都在老家。但現在看，卻有另一種趣味。譬如情節。

多年前我對這本的想法就是「描述性愛的場景之多，應該可謂所有作品之最。」

如今再看，卻隱約看出在性愛之前、那些湧動的情愫：

四小姐在書中一開始，就是跟著眾人談論他的眼光來看著她所仰慕的對象，張愛玲也迅速讓主角「少帥」出場。而在四小姐眼中，他「相貌堂堂，笑的時候有一種嘲諷的神氣。」

四小姐是仰慕他的。

第三章，四小姐還特地去做了頭髮：「她一夜扶著桌子睡覺，臉埋在肘灣裡，頭髮微微燒焦的氣味使她興奮。」

「他好奇地瞥了她兩眼，然後幾乎再不看她。是頭髮的緣故。她頂著那個熱騰騰的雲海，沁出汗珠來。」

但少帥還是特意上前去跟她說話了，還揶揄對方，說四小姐家正要開始幫她找婆家了。

於是這裡就有了一小段兩個人曖昧的對話：

四小姐：「我永遠不結婚。」

少帥：「為什麼？」

「不想。」

「那你一輩子做老姑娘是要幹什麼呢？上大學？出洋？做我的秘書陪我一道出洋，好不好？你在看什麼？」他湊近看看折扇上究竟有什麼東西讓她著迷。

「我在數數兒。」

「數什麼？」

「美人兒。」

他逐一點算花園中亭子裡的彩繪人物 。 「十。」

「十一。」

「應該是十二。通常有十二個。」

「窗子裡的這個我數漏了。正好是十二。」

「這個我數過。這兒，樹後面還有一個。」

「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」她數出十個。

靠得這樣近，兩人都有些恍惚，每次得到的數目都不同。他終於一把捉住她，輕輕窘笑了一聲。 「這兒還有另一個。」

「讓我數完。」

「這兒的一個呢？一丁點兒大，剛才都沒看見。」

他不放開她的手腕，牽起來細看。 「怎麼這麼瘦？你從前不是這樣的。」

她立即​​羞愧自己始終沒長到別人期望的那麼美，只好咕噥一句「只不過是最近」。

「最近不舒服嗎？」

「不，只是沒胃口。」

「為什麼？」

她不答。

「為什麼？」

她越是低著頭，越是覺得沉重得無法抬起頭來。

「是因為我吧？」

他撩起她的前劉海，看她臉上被掩映的部分。她一動不動，迎風光裸著。他的手臂虛虛地籠著她，彷彿一層粉膜。她惘然抵抗著。他一定也知道是徒然。由於他們年歲的差別，他很早以前就娶了親，猶如兩人生在不同朝代。她可以自由地愛戀他，彷彿他是書裡的人。不然她怎會這樣不害臊？她忽然苦惱：如果他不懂，她不知道如何才說得明白。他又怎能猜到？

四小姐在此時還說不明白心裡的感受，只感覺「她可以自由地愛戀他，彷彿他是書裡的人。」但「由於他們年歲的差別，他很早以前就娶了親，猶如兩人生在不同朝代，」所以四小姐又覺得也許對方並不懂。

是油然而生的仰慕？抑或是對於那一眼「他笑的時候有一種嘲諷的神氣」？又或者是如同後世許多專家所言的「一生風流多情」？也許都不可得知了，只是張愛玲下筆之際有種現世的意味，一絲絲的曖昧、帶出眷戀的溫柔鄉、到了五六章之後，就帶出大量的性愛描寫和冷眼旁觀的氛圍：

兩個人先在第四章節談起淡淡的戀愛：

『她低著頭，感到他的雙眼在自己的臉旁邊發亮，像個耳墜子一樣。

他順著氣息將她吸進去。即使他們只能有這樣的剎那又如何，她想，已經彷彿一整天了，時間緩慢下來，成了永恆。』─P.37

『他探身撣了撣煙灰，別過頭來吻她，一隻鹿在潭邊漫不經心啜了口水。額前垂著一綹子頭髮，頭向她俯過來，像烏雲蔽天，又像山間直罩下來的夜色。她暈眩地墜入黑暗中。』─P.43

『從黃昏開始，鼓樓每隔半個鐘點擂八下鼓，鐘樓隨即響應，宣告夜晚與道德宵禁的來臨。』

『他們在遊廊上望月。他摟著她，腰間暖意像風中火焰一樣拂拭她的背脊，使她詫笑。大紅柱子映出藍色的月光。』。P.45

少帥接了四小姐到他的宅子裡，兩人並躺在沙發上聊了一整天，聊少帥的父親、聊戰爭、聊軍情，像是閒話家常一般，情愫卻一路滋長：

房間裡開始暗下來了，她的微笑隨暮色轉深。他把臉埋進她披拂的、結辯而捲曲的頭髮裡。

「不知為什麼，你剛才像一個鬼。」

「哪一種鬼？」

「尋常的那種。有男子迷了路，來到荒郊野外的一幢大宅前，給請進跟漂亮的女主人吃晚飯。共度一宵後，他走出宅外回頭一看：房子沒有了，原先的地方只有一座墳山。」

可見他跟她一樣害怕這道門內的一切都是假的。

「有一種不分白天黑夜的感覺，只有一個昏暗的黃褐色太陽，像是在陰間。」

「那是因為我們成天關在這兒。」

「我一輩子沒有跟誰這麼長時間待著。」他窘笑。「人家問我這些天都忙什麼去了，怎麼總不見影兒。」

「不知道他們在你背後怎麼說。」

「我恨不得告訴他們。」

但從情愫暗生到兩人歡愛，張愛玲便開始用極赤裸的方式行文。

『她會坐到他懷裡，鈕扣解開的襖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，鬆開的袴頭與沒有打結的袴帶一層層堆在腰際。他沿著暖熱的皺褶一路摸索下去，她躲在壁櫥裡等待被發現，有一陣莫名的恐懼。

每一下撫摸都像悸動的心跳，血液轟隆隆地流遍她，渾身有一陣傾聽的靜默。彼此的臉咫尺天涯，都雙目低垂，....』─P.47

難得這次他們有一整夜的時間，就像對於院落的鳴蟲來說，這已經是一生一世。

她喜歡那第一下接觸，彷彿終於擁有著他，........但是立即轉為疼痛。

「給我說個好聽的就可以馬上完了。」

不知怎麼她就是說不出口。

「說你喜歡我。」

「我喜歡你。我喜歡你。」

第六章和第七章就充滿了一幕接一幕細膩又大膽的性場面，穿插在時局對談中。所以在這樣的衝突感中，有些學者認為這是張愛玲一部「失敗之作」，但也有研究者認為：「比《傾城之戀》更直面性愛的描寫，張愛玲的自我挑戰，相信會是令張迷好奇且眼睛一亮的部分。」

這部作品確實沒有過去張愛玲悲涼而華麗的特色，但也算是一種別開生面吧。

深夜裡讀，去想像少帥與四小姐，相逢在那樣動亂的時代。